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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从日常生活看宋朝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6-13 07:10:00    

◎唐山

“它(指宋代)独特的货币经济、纸钞、流通票据,高度发展的茶、盐企业……在人民日常生活方面,艺术、娱乐、制度、工艺技术各个方面,中国是当时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国家,其自豪足以认为世界其他各地皆为化外之邦。”

这是法国著名史家谢和耐在《南宋社会生活史》中写下的话。它打破了以往历史课本中对宋代的刻板印象,不仅引发普通读者的“宋史热”,也带来“能否将宋代视为近代的前夜、现代的拂晓”等争议。

问题产生,缘于看历史的视角不同。正史关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大问题”,则宋代腐败积弱无可回避,即明人黄震所称“民穷、兵弱、财匮、士大夫无耻”。

日常生活史聚焦于“大问题”如何抵达并左右个体,则宋代又有重视文教、经济繁荣、社会有活力的一面,即陈寅恪先生所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

将两个视角(乃至更多视角)拼合起来,才是完整的宋朝。欲读懂它,朱瑞熙先生的这本《生于大宋:宋代的日常生活》(上海古籍出版社,2025年3月)不可错过。

“历史解释”不等于“历史”

对于日常生活史,常有一种误解,觉得它的作用是补充感性材料,以印证正史:一提宋朝,言必称在理学影响下,转向“拘泥、保守和封闭”,所以唐代衣冠艳丽、宋代转向质朴。

可事实真如此吗?

如本书钩沉,宋代衣冠虽朴素,但“衣服无章,上下混淆”,阶层差距远小于唐,且更具开放性,靖康之变前,“大抵皆胡服”,士大夫斥为“服妖”(古人以奇装异服预示天下之变)。

况且,理学不主张衣冠复古,朱熹称:“而今衣服未得复古。”他甚至认为:“古礼如此零碎繁冗,今岂可行!亦且得随时裁损尔。”

更重要的是,理学在宋代影响有限。宋徽宗时,新学当道,程颐名列“元祐党籍”,禁“聚徒传授”,朱熹一生立朝仅40日,宋帝“真正充分重视程朱理学,并使之取得思想学术方面的统治地位,更迟至南宋后期理宗时”。

可见,宋人服装质朴,别有原因。国家与社会并非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二者影响力的传导方式相当复杂。特别要警惕“浪漫化想象”,以为在日常生活中,个体有充分自主空间,其实这种能动性往往在整体性框架内。

比如宋代货币经济发展(北宋钱币铸造量最多时高出唐朝10多倍,并出现了纸币),传统贵族制解体,平民地位上升,女性地位却不如唐,多数女性无名字,连女仆无故都不能出中门,“夫妇人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有的妇女在室内还用紫色盖头遮首;甚至女性坐椅子、兀子(无靠背的椅子),也会被视为没“法度”……

这种生产力进步、社会的某些指标反而退步的现象,透露出宋代惊人的复杂性。读史最忌错误归因,当正史布下内部逻辑贯通、循环自证的迷宫时,日常生活史可刺破其坚硬的外壳,令人顿悟“历史”与“历史解释”的不同。

找到日常生活史的整体性

换一个人写这本书,恐怕会聚焦在“宋朝人究竟是两餐制还是三餐制”“宋朝大臣见皇帝是否下跪”“宋朝也有快递业”之类,有趣却碎片化。

师义帆先生在《日常生活史:问题与进路》中指出,历史碎片化体现为两种形式:

一是“内卷型碎片化”,以“让历史更清晰”为名,堆砌细节,却都是以今推古、重新剪裁的“伪史实”;

另一是“解构型碎片化”,沉浸于基层社会“多元化”的琐碎事实,忽略了对制度、社会、文化等基本问题的追问。

如何才能找到日常生活史的整体性?本书可称典范,作者从官私避讳,画押代签名习俗,刺字与文身习俗,休假制度与节日安排,民间家族组织、婚姻利益等入手,予以精描。乍一看,处处皆矛盾。比如宋人喜戏谑官员。称龙图阁学士为“龙学”“老龙”,代理学士则是“假龙”,代理至死是“死龙”;宋代阶官分左右,左高于右,故称“左”字官为“开口官”……

有时又很当真,常以官谀人。富人称“员外”(尚书员外郎,相当于副部长)、巫医工匠称“助教”(从七品),厨子称“量酒博士”(最高正五品),仆隶都互称官名,“以仆射、司徒为卑小,则称保义(低级军官,皇帝的贴身护卫),又或称大夫也”。

矛盾源于塑造宋代日常生活史主要力量的变化:魏晋以来,门阀士族阶层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新兴官僚地主崛起,人们不再看重门第、地望,转而追求权势;从畏惧、疏远权力,到将权力逻辑落实到生活各细节中。

于是,宋人花押(个性化签名),难识易仿,却人人乐在其中;婚礼崇朝服,低阶服绿,普通人只敢僭越至此,故宋代新郎在婚礼上多穿绿袍;士子科举成功,豪家争纳为婿,明码标价,“甚于乞丐”;南宋许官员乘轿,立致“无人不乘轿”,轿子成接新娘必备……

往来推扯间,两个时代完成了接力,日常生活史只是貌似一堆碎片,整体性自在其中。

捕捉正史不易见的幽暗

沿着日常生活史背后的整体性,书中对宋代民间家族组织的钩沉极尽精彩。以往谈到宋代“小宗之法”,多从理学偏好看问题,较少提及时代困境:隋唐以上,官府有簿状,私家有谱系,百官、巨族的家状须上交图谱局,考定详实,这是选官、婚姻的重要依据,所以“贵有常尊,贱有等威”。黄巢之变后,中原长期战乱,谱牒尽失,中国社会被迫从贵族世代转向平民世代。

如谢和耐所说:“中国史并不是静止的一成不变的,却是一连串激烈的变革冲击和动荡。”转型有代价。宋人“不重族”,引发社会危机,张载说:“无百年之家,骨肉无统,虽至亲,恩亦薄。”“宗法若立,则人人各知来处,朝廷大有所益。”

无谱牒,无法重建百世一系的“大宗之法”,宋儒因陋就简,改为五世(高、曾、祖、父、己)的“小宗之法”,即宗子主持祖产,以乡约方式,办义学、设义冢,扶助同族中贫弱者。

“小宗之法”缺乏传统依据,但简便易行,客观上起到了沉淀社会资本、助力制度转型的作用,但在具体实践中,亦不免生硬:每天早晚,家长领子弟至祠堂请安,子弟有过,家长集众子弟“责而训之;不改,则挞之;终不改,度不可容,则高于官,屏之远方”。“小宗之法”陈义甚高,却乏程序意识,易走入“手段否定目的”的冲突。

所以,宋人一边是理性、宽容,比如服装“公卿皂隶,下至闾阎贱夫,皆一律也”;另一边是过分纠结,普通人禁用圣、君、王、天、龙、皇、主、玉起名,一度连万、载都不能用。据《容斋随笔》,某歌姬回话时误触官员父亲的名讳,竟至被杀。所谓“风雅宋”,亦有残酷、可怕的一面。

写史难,写日常生活史尤难,难就难在像本书这样,不写成段子总汇,而是呈现出该视角中蕴含的智慧——许多正史不易见的幽暗,日常生活史却能捕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