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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它,在它的身体里缓慢安定地造茧 | 依蔓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5-12 15:54:00    

过去几年常常搬家,每次搬家后总有一段时间会失去方位感知,觉得自己在过一种悬浮于所有时间和空间之上的生活。尽管身体所在的地理意义上的点存在具体坐标,在一个具体城市,一个具体城区,一条具体街道,一幢具体的楼,有精确的楼层与门牌号。同属一个城市空间的人,能依循这套定位系统轻易找到彼此。亲近的人,陌生的人。

什么时候会忘记这些?当离地面足够远。2020年春天结束,世界从疫情中恢复一定秩序,又不完全,我决心从上海搬到苏州去住。租了一套位于二十九层的房子,新生活被架在距离地面近百米的半空。因为距离地面足够远,周遭足够陌生,更觉自己住在一个悬浮空间。从那么高的地方望出去,楼房、汽车、马路、人,嵌着灯光的陌生水泥景观。它们在视野里出现,又和我没有太大关系。我想象它们其实不存在,只是某种全息投影。

真实存在的,只有我和这套悬于二十九层的房子所构成的空间。尽管客厅的穿堂风大得像要把吊灯吹下来,卧室小窗灌进来的空气又不足以吹散夏末的燥热,在那么高的地方仍会有蚊子。但这些都不妨碍我喜欢它,在它的身体里缓慢、安定地造茧。

AI制图,下同

那次搬家,是铁了心要走,离开上海。说不清那样的坚决源自何处,为何如此强烈。似乎没有什么必须一定非要离开的理由,比如换工作,或维系一段感情。只是单纯地想要离开此处,坚决地拖着将近三十个箱子,叮叮当当从上海市中心向西迁徙。仍记得离开上海时落雨,乌云笼住整座城市,我和箱子们向外逃离,离开上海地界时松了口气。好像身后是头巨兽。

直到搬家,我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在上海住了三年、十平方米不到的小房间,这个朝北的、因为楼距过近常年不得不关闭窗帘的狭长房间,竟然可以装下那么多东西。将近二十个箱子的衣服、书和杂物,还没算上堆积在厨房和餐厅的各式厨具和架子。这些物件各自乘纸箱而来,然后滑向房间里不知什么地方,隐蔽地住下来。床头临时搭出来的简易书架上堆满随手摆上去的书,它们层层叠叠,彼此紧挨,小心平衡着力学意义上的稳定,间隙大方地容纳灰尘和落发。睡觉时偶尔撞到,它们就摧枯拉朽地倒下去。

曾经我并没有那么强烈地觉得那个房间小。它的小,过往在我看来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可爱。

一张一米的单人床,一个两米乘两米的组合衣柜,一个双门书柜,一张对折之后铺上地毯就成为榻榻米的双人床垫,一只会陷进去的懒人沙发,一张来自宜家只需三十九元的黑色矮桌,一个白色的可升降衣架,两组三层书架。如果有朋友来,榻榻米就是第二张床,用地毯铺在空的地上还可以让朋友们围坐聊天,喝茶吃西瓜。我用它收留过很多朋友,有的会住几天,有的聊得忘记入睡。一个人的时候,我甚至还能在这些东西中间,铺开一张瑜伽垫,摆一只琴架。

在那个房间里居住的三年,我的全部生活都压缩在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它内在不同功能区间的紧密咬合带来一种肉眼可见的高效,几乎没有冗余和浪费。它也是和煦的,舒适的。我会想,应该很难会有比这性价比更高的居住选择。

但事实上在第二年决定是否续签时,我是犹豫的,想要搬走。住得久了,有越来越多勉强的时候:时常重启的热水器,水流微弱的淋浴喷头,总要手动给水箱灌水才能正常运转的马桶,一不留神就被冰封住推拉格顶开柜门的冰箱。几乎每天都会成为建筑垃圾倾倒站的单元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批工人反反复复地把马路挖开又封上再挖开再封上。但最后还是又住了下来。比起费劲去找新的房子,直接和房东续签下一年合约更容易。

离开一种知道不那么如意但又尚且可以忍下去的状态,很困难。我不擅长向内讨好,会想象另外一个声音说:“别折腾,这不是挺好的吗?这套房子干净明亮,位于市中心方便宜居的街区,又是与相熟的朋友合租,到底哪里不满意一定要搬走呢?就算搬走,一定能找到更合适的房子吗?”

被自己困在这个朝北的小房间里,数着租期还有多长时间。如果忍耐可以被量化,就方便知晓该在哪个数值处停止忍耐。

第三年租期的终点随着疫情有缓和趋势的时点到来,那时我还没有回到上海,租期又延长了两个月。房东给我打了很多电话,劝说我不要离开这个房子,这样他就不必寻找其他租客。我撒谎自己因为失去工作要离开上海,因此不能再续租。

继续待在这个房子的时间,终于有了明确倒计时。远程办公成为常态,我重新回到工作状态,同时获得居住选择的自由,但这也意味着要承担随之而来的责任——你可以、有权在一个宽泛区间为自己选择居住空间,那么当下、此刻,你的需求是什么?你要为自己做出怎样的选择:一个怎样的街区,一个怎样的房子,一种怎样的生活?

必须回答这些很难回答的问题,一次次地练习向内询问,自我确认。

需要一个多大的空间?我发现自己对空间的心理需求,远大于一个人生活的实际需求。想要一个人住在一间至少有两个卧室的房子,朝南,阳台连着客厅,有电梯,位于高层。这个空间是什么风格?想要被浓厚的颜色包裹。想找到一套允许我装修的房子,每个房间都刷不同颜色。

从上海到苏州看房,我只花了十分钟就决定租下新家,因为它几乎符合我的所有要求。房东允许房客重新粉刷,并扔掉大部分家具。同样的租金,在上海只能拥有一套老房子里的一个房间。但当天晚上我失眠了,即将要做出的很多选择急迫地扑向我。买什么牌子的墙漆?什么时候粉刷?在陌生城市去哪里找工人粉刷?还是自己粉刷?刷漆空置一周之后就入住安不安全?选择什么样的颜色?选定了的颜色真的会好看吗?涂出来和色卡不一样怎么办?涂出来很难看怎么办?房子还有许多墙面的问题需要处理应该怎么办?所有这些事情都需要费用,会不会难以承受?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过于追求物质,在意一种世俗意义上的好房子、好生活。

第二天醒来,只睡了三个小时的我去了一趟宜家,站在每一面有颜色的墙前,问自己,如果这面墙无限延伸,是你想要待的地方吗?回答刷什么颜色这个让我失眠一整晚的问题,实际上只花了三十分钟。我去家居城把最终选定的墙漆颜色买齐,一共十一罐,带回新家,摆在每一堵墙面前,给师傅写了提示纸条。在那几个小时之前,师傅表示担忧和不解,建议我全部都刷一个颜色,买上一大桶十五升同一个颜色的漆最省事。我拒绝了他的建议。

不过是租个房子而已,为什么还要那么大费周章,费钱又费力。万一一年之后房东不再愿意出租或者我想再搬家,这笔投资就打水漂了。但讨好自己,似乎是要交学费来学习的。认真询问自己的需求,将之当作合理诉求,而不是被否认和打击的妄想。竭力为自己去把它们变成现实,并承担它可能会不太如意的结果。此前我并没有足够经验。选择一种生活,而不是被某种生活选择,接受并忍耐它。后者容易得多,需要放弃的也多。

入住新家的第二天晚上,我骑车去湖边,去看那座从阳台能望到的摩天轮。

从小区拐出,很快就会骑到一条叫星湖街的马路上。装满星星的湖泊。5月的夜风还有些凉,骑车穿过一个个路口,路过不认识名字的街道和大楼,向湖边奋力踩。马路宽阔,没有什么人和车,我知道要去哪里,又好像不知道要去哪里。慢慢接近在阳台上看到的那只会在夜里闪着紫色灯光的摩天轮。

它不转,就只是站在那里,发出紫红的光,对周围的一切来说也像是一个悬浮着,和周遭毫无关系的存在。我假定它也在过一种悬浮着的生活,一种只关乎自己,自己应答自己,不依赖任何人,也不等待任何人的生活。颇有些矫枉过正的盛大的生活。空间宽阔,超出一个人居住需求的宽阔,所有能改变的地方都符合心意,墙面、吊灯、书柜、椅子,能换的几乎都换了个遍。玻璃杯一买就是一打,拖鞋男式女式加起来快十双,设想家里常常会有朋友来。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一个人。

但那是彼时我的需要,即便矫枉过正。

那时我刚休完几个月的病假,对自己全无信心,任何方面。甚至不相信自己可以再做好一个采访,可以和人顺畅交谈。是在那样的时候模模糊糊意识到,身体在向我提出它的诉求,它想要一个更大更宽敞的地方,想要离开这个安定住了很多年却让它和很多不愉快的感受相连的地方。被束缚和压抑的记忆会被唤起,它需要离开,去一个新的地方,把自己安放在一个可以无限舒展开的空间,让绳索松掉。物理意义上的空间,与内在的精神空间相互映照。

这个空间,似乎允许我做任何事。

工作累了,躺在客厅的凉席上,看阳台的落地玻璃窗,窗户把天空裁切出一个方形。艺术家的作品也不过如此,把天空装进取景框。衣架被夜风吹得撞出声响,咣当咣当,像风铃。那样的夏日夜晚就索性睡在地上,睡在从阳台吹进来的夜风里。

下雨天不再带来麻烦,是进城去看园林的好天气。园林笼于氤氲,石阶因潮湿变成深色。带《浮生六记》去沧浪亭。在园子里读沈复与芸娘的中秋游记,他们在如今仍在的亭中铺毯,席地而坐,烹茶。“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声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因而总是盼望下雨,在城市里得以短暂地穿越时间。

租来一台钢琴。琴体长一米五,有快七十厘米宽,顶得上大半张单人床。客厅没有能摆得下它的地方,只能勉强塞到卧室去。师傅把钢琴斜过来放正,两个人铆劲抬起两边,请我帮忙撤掉垫底的拖车。琴就坐在窗前。它像一座黑色的山横亘在卧室窗前,制造出一条狭窄的过道。它挤占了小半扇窗,挡住卧室本不宽裕的光线。

常在夜里练琴。因为从来听不到隔壁邻居的声音,由此假设房子的隔音很好,大胆地在深夜弹琴。10点弹,11点弹,12点也弹。随心所欲地和这些黑白按键玩耍,分解的和弦,随机的双音,或者随便什么从脑海里冒出来的旋律,我无所谓,随意乱弹。然后十五分钟过去,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小时过去。可以一直玩下去,创造出一些声响,把脑子里的声音弹出来。一些无用而恍惚的游戏。

情书。甚至给这个房子写情书。虽然它不会以文字的方式回应我,但写情书这种事不是以得到回应作为前提的。当从上海返回苏州的火车缓缓启动,朝西开,路过一片片城市的边缘和郊野,正好是太阳慢慢掉到地平线之下的时候,远处的天从蓝色融合着奶白色、橘色、糯粉。有云,云朵的边缘被已经完全掉下去的阳光勾出金色的边缘。远处正在盖的高层住宅,遥远地借玻璃折射出金色光斑目送驰过的列车。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感到一种让心里微微发酸的想念。想念一个空间。想这趟车开得快一些,再快一些,穿过更多的树林和草地、水域,让我可以早一些见到它。渴望把鞋子甩掉,感受把脚完全释放出来踩在地板上的感觉,脚掌上的褶皱会因为突然松开摊平而生出另一种钝痛。

谁会说自己想念一个房子呢?这太荒谬了。除非那座房子里有思念的人,或一只动物。好像强烈的喜欢和爱是只可以给“活物”的,情书如果没有一个特定的人,似乎不具备被写下的充分理由。可是我明确知道,在我看夕阳在地平线尽头的温柔投影时,让心微微颤动想念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是一个空间。它不同于这个世界上其他所有房子,遑论同一个小区里几百套长得一模一样的房子。

它不属于我,不属于在这个城市管理制度下以一张证书拥有处置权力的人,或建造它的人。它是悬浮的房间,暂时收容我。